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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牧藻人日记》杨健(1)| 奇想奖·戴森球征文大赛样本小说

奇想宇宙 SciFidea 2023-07-08

大家好,这里是奇想宇宙。

今天是奇想奖·戴森球征文大赛开赛一个月的日子。奇想奖的收稿邮箱(qixiangjiang@col.com)里,沉寂半个世纪的科幻概念正在焕发春日生机。

迈入新的月份,奇想宇宙隆重推出戴森球样本小说,来自元宇宙征文大赛奇想奖的获得者、《面孔》作者杨健。

我们希望通过这篇小说,向所有参赛者展示奇想宇宙的期待:有戴森球,有新想象,有好故事。

这个愚人节,我们不开玩笑,一次性放出《牧藻人日记》的全部内容。酣畅阅读,灵感不断。

一起来读吧!





SciFidea

作者简介



杨健,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访问学者,从事骨科临床工作18年,在运动医学、组织工程及心理学领域发表SCI等论文十余篇,主持厅局级等科研项目3项。科幻作者,代表作《面孔》获首届全球元宇宙征文大赛奇想奖;短篇小说《宿主》《鄢红》《白头雀》发表于《科幻世界》;《繁殖力限制法则》发表于《不存在科幻》。


牧藻人日记(1)
作者:杨健
全文约17199字
预计阅读时间40分钟


第一章 云·泥
(一)
学校图书馆今天静得可怕,一排排阅读舱几乎都空着。
隔壁启智楼里正在开派对,妖妖娆娆的室友们都赴会去了,只有我还在这里查文献。谁要在乎那些出身高贵的帅哥?期末论文要是挂掉,我的奖学金就要泡汤。作为从底层光帆小镇一步步爬上来的学生,我可不想功亏一篑。
管理员慵懒地刷了我的阅读卡,似乎我的意外到访打扰了她的清静,我们相看两厌。
密密麻麻的阅读舱排得跟蜂巢似的,在形式上纪念着曾经的戴森球。为了节约时间,我挑了一个开好机的。AI简单地分析了我的需要,生成了冗长的检索词组合,什么(戴森球or光帆文明)and(空天生物with居群演化)not(化能X or光合?养 )……rice in ab…… py in 1 myrs……不一而足。
我实在想不通,我一个农林畜牧专业的学生为什么需要写一篇历史论文。关于盘古戴森球破裂之前的这段古早历史,考古文献都已经是残章断简不知所云了,我又能写出什么新花样来?我只知道远古地球人类因为争夺资源而频繁发生战争,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,他们开始了戴森球计划。通过激发和收集巨量的日冕物质,他们在火星轨道附近建造了盘古戴森球,用以收集恒星能源并作为新家园。而几十万年前一场毁天灭地的末日大战,寂灭了戴森球里所有的盛世繁华和旧时恩怨,也迫使幸存的人类走向了现在的光帆文明。
我在文献的海洋里苦苦寻觅蛛丝马迹,但那些线索早已支离破碎,根本无章可循,也没有任何阅读乐趣可言。《球-日系统引力平衡与球外天体引力摄动分析》生涩难懂,《原始戴森球大气环境综述》味同嚼蜡,《日冕抛射物质与戴森球生物地质演变假说》看得我云里雾里,《戴森云碎片运动轨迹预测与物质资源回收》无情地嘲讽着我的计算能力……这些学术文献里,甚至还有一本十几万年前的日记忝列其中,谁有兴趣偷窥一个古人的日记啊?
也许是某种逆反心理作祟,也许仅仅是因为免费,我最终还是加载了这本日记。
通过图书馆那老式的磁感应头戴设备,我与舱体连接起来,开始了浸入式阅读。随着资源进度条的加载完成,眼前的像素逐渐细腻起来……
我置身在一片绿色的云海里,眼前有浮游的颗粒飘过。我认出那是蓝藻,连同脚下的云,都是它们的集合。太阳风在正上方轻抚着,藻云如同波浪一般一阵阵翻涌,又慵懒地舒缓开去。天高云阔,藻云的尽头是另一片藻云。
灰白的藻礁上吸附着一个人,潜云服一看就是非常古老的型号,小臂里还嵌着一本电子笔记,应该是日记的作者了。他正凝望着藻云里的一个空洞,像是在垂钓,又像是在发呆,极有耐心的样子。
“这是什么鬼地方?”我问他。
“天啊,你是读者!终于有读者光临我的日记了,欢迎欢迎!”
他像弹簧一样蹦起身来,却因用力过猛失去平衡,飘在空中扑腾着,努力想把身子回正。我知道,他是模拟日记文字中显露的作者人格自动生成的AI导读,是我的问话开启了互动模式,但他的反应实属夸张。
“以前的人都像你这么活蹦乱跳的吗?”
“可不是吗?”他兴奋得咳嗽起来,“根据阅读记录,你可是近几十年来第一个翻阅我的人,你知道作为一本无人问津的日记有多寂寞吗?”
“作为一本日记,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?”
“相信我,作为一个过来人——无意冒犯,我毕竟比你大个十几万年——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一个事实,这可是人们心照不宣的小心思:每个人在写日记时,潜意识里其实都期待着被人‘不小心’看到,也许是陌生人,也许是特定的人,不然写下来干嘛?”
“那我还真是不小心呢……之前就没有人翻到过你吗?”
“馆里收录了人类几百万年来的文字和影像记录,就靠随机检索的话,翻到我的机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。”
“意思是我挺幸运的呗!”我觑着他,讽刺道。
“不,馆里是根据读者的阅读习惯推荐读物的,而我是为数不多的适合你的免费读物。”
“这话可真伤人。”我摇摇头,默默开启了私密阅读模式。
“应该说,这是我们的缘分。”他倒是一脸诚恳。
“免费也没有人气,你的日记一定很无聊。”我睚眦必报地回怼道。
这位祖宗却并不在意我的冒犯,他只是调整着潜云服的推进器,一下把自己崩回了藻礁上:
“谁说不是呢?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放牧。”
我四下张望,宽广的原野上可不见一头牲口,这作者不靠谱,尽跟我这儿扯淡呢!
应该是监测到了我的心理波动,他会意地把我指引到藻云边缘窥视。
云下是一片无边的大地,山河湖海缓慢旋转,让我本能地晕高;视角放大后才能看到城市,它们在一片暗红里闪动,密如蚁穴。
他从藻洞中回收着一张渔网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我是一个牧藻人。”
牧藻人是什么鬼?我开始了头脑风暴。根据我读过的有限的文献,盘古戴森球在建成之初,大气稀薄,有机物稀缺,紫外线强烈,生物环境十分恶劣。为了尽快扩展宜居生物圈,牧藻业应运而生。人类建设者们从赤道附近开始种植能够适应极端环境的光合微生物,其中最主要的作物就是蓝藻,确切地说,是蓝细菌。这些原始的微生物不负众望,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繁殖,不仅提供了大量的氧气、单碳化合物、氮源以及可供植被生长的息壤,还帮助构建了臭氧层。戴森球内的生物圈迅速拓展,动植物乃至人类文明正式登陆戴森球。
简单地说,这是一项枯燥且没有什么技术的工作。不过在天上牧藻也太荒唐了,我还有海量的文献要看,不想在这胡编乱造的日记里浪费时间了。
见我准备合上日记,他突然灵活起来,把渔网的绞盘抡得生风,“别走啊,给你看这个!”他慌乱地从花里胡哨的渔获中拾出一只恶心吧唧的软体动物,“给!”
“不了,下次吧。”我果断拒绝了他的热情。
“下次?你真的还会再来吗?”他慢下手里的忙活,好像看到了某种希望。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竟让我犹豫起来。
“会……会吧?”
我真是服了自己,我跟一工具人客套个什么劲儿?我真怀疑自己的智商!
“太好了,那我在这里给您留个书签!”他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,“您知道,我们牧藻人一人负责一大片藻云,长年见不到个说话儿的人……”
“是不是还得给您介绍个媳妇儿啊?”我白了他一眼,关闭了阅读舱。
往后的一周,我的论文进行得很不顺利,我老是莫名地想起那本日记的作者,他在我耳边不停聒噪,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看他。
关于牧藻人那样悠久的往事,连课本里都语焉不详,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论文才是我的命根子。我可不想回到乡下,当一辈子的蚕娘。
室友们总是花枝招展地回到寝室,又搔首弄姿匆匆出去,几乎不在寝室过夜,可她们的论文却总能早早提交。勤奋并没有为我带来什么竞争优势,光帆底层的出身似乎把智力的极限刻在了我的基因里。
我闷闷不乐地去食堂打饭,照例是一个人。绿叶蔬菜不管饱,土豆地瓜什么的才是我的最爱。为了掩饰囊中羞涩,我总是混迹在素食主义者的就餐区域里,在芸芸僧袍之间显得格外另类。佛学院的教授们见了我总会欣慰地点头,而我也总是报以尴尬的微笑。我可不想跟这些和尚为伍,他们是虚伪的理想主义者。
这不,那个法号天演的禅师又开始了他的餐前忏悔,空荡荡的素食区里很难不注意到他。跟其他和尚一样,他信奉进食就是人类的原罪,哪怕是素食。可食物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必需,他们自己也不例外,所以每一餐他都吃得很辛苦,每一口都像在啃噬自己的信仰。
充满仪式感的诵经赎罪之后,他紧皱的眉头松懈了下来,我赶紧把头埋进碗里,以免他虔诚的目光审判到我。
佛学院可以在大学里立足是因为他们的研究项目得到了政府支持。按照他们“众生皆苦,渡人自渡”的研究理想,人类应该努力追寻“飞升成佛”的奥义,尽早进化为光合自养的空天生物,从此不再造杀孽。谁都知道,他们那些“科技飞升”的研究注定是徒劳的,只不过盛世落幕之后,人类的信仰确实需要一个出口。
我的目光游离在远处的海豚纪念碑上,并没有招惹他,他却端着盘子过来,突兀地给我算了一卦。
“你心中有惑。”他说。
你不请自来跟我拼桌,我当然疑惑了!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跟一神棍讨论佛法,便挤出一脸僵硬的微笑搪塞道:
“没有啊,我挺好的,教授。”
他却像参透世间万物一样,无比诚恳地开导起我来:
“世间一切之事物,包括生命和想法的存在,莫不是历史的因缘相互作用产生的结果。你有什么疑惑不妨提出来,我们一起求索。”
合着不问个问题还下不了课了是吧?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平静,并在心里默默问候了这位方丈的八代住持。
“就是期末学分不够,正发愁呢。”
我不由庆幸,可算有个烦恼可以满足他的慈悲。他却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:
“不,这并不是你真正的‘执’。‘我’是因缘和合的产物,把产生我的一切因缘还给各自,作为世界本体的因缘运动而永续,是之为涅槃。抛弃与生俱来的‘我执’,达到天人合一,众苦永寂的境界,才能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,不一不异……你,悟了吗?”
我悟你大爷啊!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讲什么?我一脸茫然,想咒他断子绝孙,可仔细一想,他应该不在意这个。我算是看出来了,这老和尚就是成心想找人聊天来着,还是纯粹形而上的那种。我需要一个足以结束这场讨论的问题,它必须唯物,具体,且非常生僻:
“你知道牧藻人吗?”
一听我这话,他立刻停下悬河之口,变得讳莫如深起来,看样子果然是遇到了知识盲区。我很得意,继续穷追猛打:
“戴森球的历史你了解吗?藻类为什么会飘在天上?牧藻人为什么要在天上生活?地上呆着不踏实吗?”
面对我无休止的追问,他尴尬地皱起了眉头作沉思状,似有青白二龙在脸上常转,握着佛珠的手也随之加快了拨弄。少顷,他长叹了一口气,看破红尘般说道:
“物质不灭,质能更迭,轮回是一个必然的过程。”
啥?这就算是应付过去了?感觉这答案根本就是他临时抱佛脚现编的。我不依不饶让他翻译成白话试试,他只好再度闭上慧眼开始了痛苦的思索:
“人类牧藻最初只是为了改善戴森球内壁的生态环境,可在光照资源空前富饶、生态位极度充足的自然条件下,戴森球内蓝藻的繁殖速度很快超出了人类的控制范围,球内各大人工海洋里赤潮泛滥。戴森球内的模拟重力随纬度增加而递减,这导致赤潮通过戴森球两极的失重区向太空蔓延,还裹挟着逸散的水体,在外太空中形成了一层斑驳的藻云。由于光合生物的趋光性,内部的藻云也竞相逐日生长,并逐渐加厚连接成片,最终包裹住人类最重要的能量来源——阳光。为了治理藻害,那些藻农们被迁驻到藻云上,他们通过广泛投放滤食性鱼类阻止藻云的扩张。由于常年身处于失重和空气稀薄的环境,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再也没能回到地面。”
这出家人突然变成科学家,我有些不适应。是我疏忽了,差点忘了他大学教授的身份。他说完这话也再度陷入沉思,不知刚才打了多少诳语正在自省。我倒是同情起那位日记作者,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宿命。也别刨根问底了,趁着这位大师自闭的功夫,我得赶紧起身离开。他却幡然醒悟过来一样:
“等一下。”
这一声梵音留步惊得我脊背发凉,好在他没再发难,只是看着餐盘里的剩菜提醒我:
“记得打包。”
我提溜着打包袋,几乎是以逃命的速度奔回到寝室,却发现门被反锁了,门上还挂着一条领带,这是“你懂”的意思。
棱镜折射的阳光已经按时移走,这大晚上的,我没处可去,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到图书馆。管理员带着近乎怜悯的眼神为我刷了卡,看来今晚我只有在日记里消磨时间了。
刚接入阅读舱,那本日记就给我发来了阅读提醒,当前进度1%,我不胜其烦点了进去,想取消书签。
“您终于回来了,我在这个书签里等了您好几天了,您知道保持这个姿势有多不容易吗?”牧藻人仍旧滑稽地擎着那团活物喋喋不休。
鉴于我密密麻麻的阅读记录,要不是他留了书签,我应该真的找不回来了。念在他前途凄凉的份上,我强忍恶心,捧过那团黏糊糊的肉疙瘩,结果眼前一亮,我认出那是一只海绵羊!
所谓海绵羊其实是一种蛞蝓,我在博物馆里见过,就是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,几乎占满了我半个手心。它正用那对呆萌的豆子眼瞪着我,还挥舞着一对肉实的触角跟我打招呼,一副很好吃的样子,着实讨人喜爱。那些绒毛状的皮肤腮像海草一样在它背上跳舞,晶莹的腮柱透出绿光,那是被它们吞噬的蓝藻。据说吞下足够的蓝藻后,它们就会获得自给自足的光合能力,从此告别底层滤食的艰苦生活。
这些螺类的适应能力让人惊叹,它们不远万里迁徙而来,竟然能在这云层上生活得自由自在;而此时一条一人来高的鲤鱼从藻云里惊鸿一跃,再度刷新了我的认知。看来这失重环境里的生物都有大型化的趋势。
牧藻人笑容可掬,让我放心,“这里的鱼都是我们放养的,清一色的滤食性,只吃藻,不咬人!”说完他还热情邀请我去他“家”坐坐。
我很奇怪,藻云里未必能停下他的飞船?这货却不由分说领着我一个猛子扎入了云海,我还没来得及发作,云海里的景象就把我惊呆了。
藻毯之下是一湾破碎的浅海,各种大型藻类浮游其中,一团团菌汤在汹涌的氧气里翻滚着,四处弥散。阳光透过它们,碎成一条条绿白相间的波纹,掉落在藻海深处的礁核上不停闪动。我突然发现,原来影子和生命一样,都来自阳光。
充沛的日照下,一座稠密的珊瑚林在藻礁上恣意生长,阴影处又滋生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页状宏体生物,看上去特别眼熟,却想不起名字,只认得一些海鳃和海绵;它们各行其是,滤食着云中的藻球,死后又会将尸体交还给那座白化的钙礁。扁形的蠕虫和海绵羊就匍匐在这些藻礁上,像是一起密谋着什么,却迟迟没有行动,只是孜孜不倦地啜食过盛的藻苔。鹦哥鱼啃食着珊瑚,拉出洁白的沙,贝蚌蛤虾们如获至宝,潜进它们的粪便里滤食。而清高的发光水母们鼓起肚皮虚张声势,发着幽幽的绿光,伴着我们在这片藻海里毫无目的地巡游着。
我提醒自己,这里看到的一切景象都是根据日记里的文字信息推演生成,和古生物的群落复原图一样,并不一定完全反映真实。但一想到这片美丽的生态竟然真的在戴森球中存在过,我就不禁感叹生命的奇迹;而我也实在想不通,这么神奇的造物怎么会成为人类的敌人?
藻礁上密布着孔洞,正不停往外喷着气泡。牧藻人确认了一处暗穴后钻了进去,他示意我跟紧他,免得迷失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网状迷路中。阳光在这里黯然失色,但洞壁上的荧光帮助我克服了幽闭的焦虑,牧藻人的“家”竟是一大团气泡,封闭在藻洞的尽头。这里的明亮挑战着我的想象,我怀疑这也只是算法的加工。
回到“家”中,牧藻人竟脱下了潜云服,晾在干燥的洞壁上,然后惬意地深吸一了口气,任头发像海草一样根根飘起。
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由于这里的低重力环境,空气和水分应该很容易向藻毯边界逸散,尽管以蓝藻、需氧菌和厌氧菌为基础的“微生物席”以生物机制锁住了大量水土和氧气,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含氧量仍然偏低。在这样的环境中真的不需要穿着宇航服了吗?抑或是牧藻人已经产生了某种适应?
牧藻人要用“海鲜”大餐招待我,他钻进“厨房”就是一通刀光剑影,一看就是能蒸善蘸的熟手,没过一会儿,那些渔获就被料理成了生鱼片。他说藻类的尸体会产生沼气,所以这里不便使用明火,只能为我做些刺身和卡拉胶。他把厨具掖回洞壁的菌丝里,问我味道怎么样。
模拟的味觉自然不会太差,但我知道他嘴里的真实味道一定不咋样。我说以你这刀功当牧藻人浪费了,你这么年轻,怎么不在地面上找个工作?
“这可是个世袭的活儿,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云上耕耘。”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奶瓶,系统注释说那里面泡着红景天。他老成地嘬了一口说道:“瞧,我就是在这藻云上出生的。”
“你从来没有下过地?”我有些动容,“你不想去地面看看吗?”
“谁不想呢?”他说,“我从小就喜欢趴在藻洞边窥视地面,想象着那里的烟火人间——那时的藻云才几米厚,通过那些漏洞还可以看得到地面。可我们的身体早就适应了这里,骨质疏松,骨骼变脆,肌肉萎缩,心肺功能退化,消化不良……空天生活的症候群,我们一个都没落下,回不去了。”
我听得有些酸楚,替这哥们儿打抱不平说:“为什么不派点生物学家上来,早点清除藻害污染?”
“那些精贵的学者们怎么吃得了这个苦,怕是一上来就得气栓暴毙。”他竟笑得咳嗽起来,“再说这人哪里斗得过自然?这里太大了,每一片藻云都有它独特的生态,根本治理不过来。等过些年藻云把这里铺满了,连成一片密不透光的生物戴森球,我怕是连望洋兴叹的福气都没有了。”说这话时,他双手叉在脑后,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,还把下半身飘出气泡外,自得其乐地泡起脚来:“就在这里结婚生子吧,在哪里不是生息?只要地面上的人定期为我投放补给,我就能一直这样摆烂下去。”
看得出他并没有什么使命感,我倒没有鄙视他,毕竟他只是个农民。我只是觉得讽刺,在这片丰饶的藻云里,就连领鞭毛虫和水螅体都能自给自足,人类却不能独立营生。
我询问起他父母的情况。他咳嗽着说,死于肺炎,牧藻人的职业病。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停地咳嗽了,吸入了太多的藻粒和各种微生物,他们的寿命应该不会太长。
我正想安慰他,一封邮件却打断了我。同校的老乡们古道热肠,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儿,说名额有限让我尽快私信回复。我知道那是黑活儿,必须当面交接。
“你要走了吗?”牧藻人落寞起来,这次他没有自作主张留下书签。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日记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。
徜徉在这片乐土里,我差点忘却了现实的烦恼,可我终究还是得回到那些功利的琐事之中,我们的缘分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。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竟然有些于心不忍,于是叹了一口气说:“我把你下载带走吧!”
他狡黠地笑了,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。
老乡的活儿是个肥差,足够我几期的学费,我没有理由拒绝。
今天运气不错,毕竟像我这样,能够一路从礁沙级的乡下考到岛屿级大学来的幸运儿,并不多。
我脚步轻快地往寝室走,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,我一路欣赏着夜景,不打算跟那对奸夫淫妇计较了。
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圆环,我们像细菌一样生活在它的内壁,竟丝毫感受不到它的旋转。一望无尽的光帆孤悬在城市的一侧,像擎着一枚戒指耐心等待着情人的答复,娇羞的阳光便伸出了无名指,穿过指环,撑开了巨伞。这散射在空中的浪漫,只有在夜里才能看见。
夜光的映衬下,秦翔宇的脸也显得更加帅气了。老秦?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,礼貌地跟我打着招呼:“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,我送你吧。”
我向来不会以貌取人,除非帅到他那种程度。最难能可贵的是,作为海豚骑士的后代,他世袭了尊贵的爵位,却没有一点贵族的架子,就连我这种来自穷乡僻壤的土丫头,他也会礼遇有加。寝室的那几个八婆总是揶揄我说,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?而我总是虚伪地回答,他才不是我的菜。
我对老秦报以温柔的微笑,“好啊,你送……”我正想接受他的殷勤,却注意到他的领带,那不是寝室门上那根吗?
“送你妹去吧!”我拂袖而去,把丫撇在了路边一个人抓耳挠腮。
我其实不喜欢黑夜,环心的反射棱镜就该一直对着我们。我想不通人类进入太空已经几十万年了,为什么还要拼命固守着原始地球的生活节律?年月日时分秒的时制源于古代地球的运动周期,可地球都已经不存在了啊!为了减少对戴森球的引力扰动,它早已被古人拆解,化作了盘古戴森球里的肥料和种子。
光帆恼人地鼓胀着,贪婪地霸占着阳光,却把大面积的阴影留给了背面的城市,那其中就有我的家乡——壬亥0024礁。来时的飞船上,我曾不停回望家乡,可它淹没在重重暗影之中,根本就寻不见,在浩瀚的宇宙里,它名副其实只是一座暗礁。
由于位于光帆阵列的底层,那里的日照根本不足以种出粮食,乡亲们只能植桑养蚕。我从小就跟着阿婆煮茧、剥丝、拉绵……然后做成各种丝织品,跟上一级城市交换昂贵的口粮。阿婆总在漫长的“夜里”咳个不停,我劝她给自己留一床蚕丝被吧,我少吃一口不打紧。阿婆却心系我的学费,说咱家囡囡这么聪明,一定可以去到更上层的光帆城市,替阿婆过上好日子。她这辈子做了无数的蚕丝被,临死了也没盖上一床,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家乡。有时我会觉得,她其实是一株植物,生在哪里就死在哪里,没法左右自己的命运,而我则是她开出的蒲公英,带着她的祝福,扬起了自己的帆。
老乡介绍的黑活儿就是走私蚕丝,他们知道我的手艺。只是没想到,还有一个人也想去。
我不想和室友们坐在一起吃饭,整顿饭里,她们都会气色红润地讨论怎么减肥,根本不能体会我们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底层人的疾苦。我宁可一个人坐到素食区,忍受天演和尚的啰嗦,当然,他照例又来招惹我了。
不过他今天没有念经祷告,而是鬼鬼祟祟地凑过来,悄声问道:“你是不是要去蟲栖暗沙?”
我闻言一惊,这秃驴难道真的能洞悉人心?还是老乡们走漏了什么风声?
“别急着否认,听老衲给你分析。”他说:“你是养蚕世家,应该知道蟲栖暗沙吧。那可是个天然的大型蚕场,甲壳虫公司的牧船每天都在那里起落。此时我们的光帆正好运行到了蟲栖暗沙附近,采茧的成本是最低的。两年一度的走私季你们应该不会错过吧?”
蟲栖暗沙和我们的岛屿城市一样,原本都是戴森球的一部分。戴森球破裂后,一些高密度的“小”碎片不断碰撞,并重新聚合成了一颗颗小行星。蟲栖暗沙就是其中一颗,它被太阳引力所捕获,并因裹挟着大量水分成为了一颗“彗星”。它以偏心率极高的椭圆轨道绕日飞转,与我们两年一会。由于具有极高密度的核心,其表面重力达到了0.15G,但环境极其恶劣,不是极寒就是极热,并不适宜人类居住,所以也没有被人类改造成光帆并纳入行政阵列。可是事实上,那样极端的环境里竟然也有动植物相关的营生。甲壳虫公司无意中发现,被人类遗忘在那里的家蚕经过几万年的演化,不仅耐寒耐旱,个头竟然已经比肩人类,其蚕丝产量自然也就大增。更重要的是,那些轻盈而坚韧的冰蚕丝几乎不用改性加工,就是制作光帆的绝佳材料,甲壳虫公司也因此起家。
这和尚果然厉害,竟然识破了我们的计划,他不会去告黑状坏我好事吧?
“我不会去告黑状坏你好事的。”他再次完美识破了我的心理,“作为资深的蚕娘,你应该有路子偷渡去那里。只是你们去的时候,能顺路捎上我吗?”
这家伙难不成也想去挣点儿外快?左思右想他一定是诈我的,我可不能承认。
“您说什么呢教授?这种违反校纪的事情我怎么敢做呢?”我皮笑肉不笑地应对着。
“你这一趟起码得两三个月呢,请好假了吗?”天演笑眯眯地拿出一份佛学营的导师邀请函。
这笑面佛是有备而来啊!

(二)
通过长长的太空电梯,货船慢慢脱离了模拟重力。我们从环心空港启航,佯装去往黑压压的工业区进货,穿过工业区之后,我们会取道光帆城市群的远日端,绕行至蟲栖暗沙,这段曲折的走私路线,我们戏称为“丝绸之路”。
没入黑暗之前,我趴在舷窗边打量着整个光帆阵列,没有了昔日辉煌的戴森球,这可是人类的全部财产了。第一次目睹它的全貌时,我被它恢宏的气势所震撼,那是我刚上大学那会儿,第一次离开家乡,还没见过世面。后来我才明白,孤悬在茫茫太空,它的巨大是因为没有参照物,跟曾经的戴森球相比,我们的光帆群不过是大海里的一口唾沫。
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日光资源,无数的光帆城市严格按照斐波那契螺纹排列组合在一起,像一颗正对太阳的罗马花椰菜,而工业区就位于那永不见天日的菜心里,比礁沙滩涂之地还要惨。尽管如此,也没有哪个光帆城市会独自扬帆启航,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宇宙里离群索居。
我突然发现,“菜心”里飞出了一整排大型战斗序列,旗舰上挂着甲壳虫的标志,坚实的船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我心里一阵发紧,私以为是海关的缉私船,寻思对付我们这条小破船还需要这么大的阵仗?
同乡的船员们一阵发笑,说是空间里到处都是当年戴森球遗留下来的碎片,光帆轨道前方最近又飘来一些,这是出去清淤的工业船。
果然还是我没见过世面,我尴尬地笑以解嘲。
“蟲栖暗沙可是甲壳虫公司的经济区,你们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走私稀缺资源可得小心了。”天演倒是不闲着,除了照料他带来的实验动物们,还要时不时为我们操点碎心。
“您这不也是偷渡来的?”老乡反唇相讥,“嘿,我就不明白了,大师您放着好好的大学教授不做,跑这不毛之地来干嘛?难道就为了体验体验底层生活?”
天演一听就阿弥陀佛起来,说什么当年玄奘法师正是偷出玉门,取道丝绸之路,历经磨难才取回真经,我辈当见贤思齐,梵行不陨,云云。
我第一次听人把偷渡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,可算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我不想听他瞎掰扯了,就回到了房间打开了阅读器。
便携阅读器可不像图书馆的大型阅读舱,视听还凑合,嗅味触就差点意思。如果牧藻人还要请我吃海鲜,我可就没那口福了……
囿于偷渡的忙活,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登录日记了,这藻云居然也变了模样。
登出时的位置已经是一团藻泥了,我只能从漆黑中向外摸索。藻海里依旧是海绵羊和水螅体那些老朋友们,只是整个水体已经庞大到深不可测;随着珊瑚虫的尸体不断堆积,那些钙礁也长得硕大无朋。经过漫长的固碳作用,原核生物的微生物席胶结为叠层石,蓬松的表面爬满了地衣。真菌和海藻合力,将其破碎成“息壤”;这些水土被包裹在厚实的菌毯下,又形成了湿地沼泽——陆地出现了!
浮出水面来到藻云的近日侧,近水滩涂上蔓生着苔藓植物,高大的真菌森林拔地而起。我向森林里飞去,身边都是十几米高的蘑菇,裸蕨,石松,以及从没见过的大型灌木。没有重力的束缚,它们向着太阳疯长。唯一的遗憾是显花植物的缺席,不过这个世界已经带给我足够的震撼了。
牧藻人多了起来,他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,潜云服也先进了许多,有些人甚至会开着面罩透气,看样子这里的氧气含量已经提高了不少。我定位到了作者,跟他打招呼,他却说我认错人了。他说第一任作者是他的曾曾曾……祖父,死得早,没留下什么遗产,就留下了这本日记传家,现在翻篇儿了,他是他的曾曾曾……孙子。我一看阅读进度,果真快30%了,看来是我一不小心进错了进度,日记里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万年了。我没数清楚他说了多少个“曾”,但这“孙子”的面罩下面,分明还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老脸,莫非他跟我开玩笑呢?他颇不耐烦地解释说,这日记都没人看,建模时谁不想偷个懒。我环顾四周,所有的牧藻人果然都长着一个模样,连女的都是,真是滑稽死了。
我本想把阅读进度往回拖拽再去祭奠一下先前那位,但好奇心又促使我留了下来,因为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——牧藻人投放的鱼类全都平白无故地消失了!
我想起来了,上次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,那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页状宏体生物们,我在原始地球埃迪卡拉纪的生态复原图里见过啊!我原以为这里的物种都是从地面迁徙而来,为了适应空天环境逐渐发生了变异,现在想想,这些早已灭绝的古生物能在这里死灰复燃,说明它们很可能就是这里的原生物种!从寒武纪生物大爆发前夕到动植物登陆,原始地球几亿年的生物演化史,在这里只用了短短几万年?
仔细一想也并不奇怪,物种的演化从来都是间断平衡的爆发。戴森球内的生存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与原生地球环境有着天壤之别。这里光资源丰富,生物密度稀疏,生态位充足……以藻云上的生物总量和迭代速度,物种快速演化几乎是必然的结果。而十几万年的时间长河里,产生什么新物种都不足为奇。
但奇怪的是,这里的生态系统已经发展到如此高的分异度了,甚至还出现了复杂的维管植物,可回想刚才在海底看到的那些动物,却仍然是原来的那几张老面孔,不是软体门就是扁形门。
“难道这片生态在排斥外来物种?”我惊问道。
“不,这里也有迁徙物种,比如那些海绵羊,它们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?“牧藻人说。
牧藻人的话让我想到了什么,我重新观察起藻海里的那些软体动物们,这才发现它们已经不同于地面的原始种型,而是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——它们通体发散着神秘的绿光。
“通过滤食海藻,它们通通成为了光合生物?”我大惊失色。
“没错,藻云接纳并改变了来自地面的原生生物,使其自养化,不再需要进食。它们排斥的只是贪婪的异养生物。“
“什么?”惊诧之余,我再度审视周遭,这里阳光灿烂,生机勃勃。是啊,如此丰富的光资源,何必舍近求远,互相捕食?
牧藻人们又发出熟悉的咳嗽声,越来越多的孢子似乎也在驱逐着他们。这么多年了,牧藻人还是没能真正适应这里的环境。
“为什么呢?”我问,“这片藻云上已经没有杀戮,却偏偏容不下人类。”
“这片藻云永远不会接纳我们的,因为我们是它们的敌人……”牧藻人盯着远方,眼神发直。
顺着牧藻人的视线远眺,巨大的海带在藻浪上起伏,并没有什么特殊,但好些牧藻人都注目着那个方向。不一会儿,海边那群牧藻人高呼起来,他们群情激奋开始读秒:“3、2、1……太阳耍胡子啦!【注1】”一声巨响之后,那片沼泽被炸开了一个大窟窿,像少女的脸上被扎破了一个洞。
我吓了一大跳,敢情这里的鱼是被你们炸没的?
我飞到爆炸点上方一探究竟,通过这个缺口,我再次窥见了戴森球的内壁,除了零星的人造光源还在坚强闪烁,广阔的大地上只剩一片黑暗。这里欣欣向荣,地面上却死气沉沉。我明白了,这藻云已经从流体生态群演变成了密不透光的半陆基生物圈,牧藻人们在用爆破的笨办法为地面的同胞们凿壁偷光。
“叶绿素不能利用绿光,过去藻云稀薄的时候,还能透给地面一些绿光。那时的人们还能在戴森球内壁种一些嗜绿光的盐田古菌什么的,可是现在,那里已是寸草不生的沙漠了。”牧藻人说道。
我们漠然地看着被炸开的那个窟窿,水汽已经开始重新涌入,巨大的漩涡带来了新的海藻,很快又会将这一孔阳光重新封堵,他们的努力根本就是杯水车薪。我很庆幸,在我们这个时代,藻云已经不再成灾。我也十分好奇,人们最后是用了什么办法做到的。
“地面上的人希望我们能用化学毒物破坏这里的生态环境,可要是这地方没了,我们又能去哪儿呢?”进退两难的牧藻人幽幽抱怨道。
“地面上的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搬上来,试着适应一下新的生存环境呢?”我替他们打抱不平。
是啊,人类为什么不能选择和这片生态共生共存?要知道共生可是生物演化中的普遍现象,需氧菌和厌氧菌共生形成微生物席,蓝藻与真菌共生形成地衣,寄生蜂的卵细胞里豢养着沃尔巴克氏细菌,斑点蝾螈的卵也会招募绿藻,除此之外,固氮菌与豆科植物,白蚁与披发虫,小丑鱼与海葵,鸟类与鳄鱼……生物之间互利合作的例子比比皆是,共生是规则而不是例外。
牧藻人悻悻地说:“下面好歹是一个G的重力,没有了绿植也可以工业制氧,终归是比上面活得舒服。在适应这条路上,绝大多数人类都是温室里的……”
说到这里,牧藻人突然卡住了,整个日记顿时黑屏,看来是阅读器卡bug了。拍了几下还是不好,我准备祭出最后一招——关机重启。可这时,我却收到图书馆的系统警告:
“尊敬的用户,系统检测到您当前的阅读内容涉嫌违规,希望您马上停止阅读并予以卸载,否则……”
后面的一连串校纪处罚吓得我赶紧给阅读器断了网。他奶奶的,这日记是涉黄还是涉暴了?我可是从图书馆下载的啊!
我犹豫再三还是保留了离线版本,但我怕回去之后接受审查,也不敢轻易登录了。在我这种不懂数字技术的人眼里,网监是无所不能的,破解我的阅读记录一定是易如反掌。
不过图书馆的这一通威胁反倒是助长了我的好奇。为什么这本日记会被禁?之后的漫长航行中,我每天都心系这个问题,奇痒难忍却不敢拿学籍冒险。
我试探着向天演和尚打听那段古史,作为学校的教授,我猜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内情?他却三缄其口故作高深,我怕逼急了他又要开坛讲法,只好作罢。
好在目的地快到了,我也要开始忙碌起来,没功夫寻思这些陈年往事了。

(三)
蟲栖暗沙拖着长长的彗尾,出现在我们眼前。全体船员山呼万岁,就像是看见了遍地的黄金。
这颗彗星刚从近日点回来,现在是它气候最为宜人的时期。彗尾根部冰山丛生,像是跑得太快跟不上脑袋的长发。每当运行到近日点附近,冰峰就会化下雪水,在谷底滋养出一片绿洲,群山便也露出冻僵的脚趾,享受起难得的足浴。谷地里相对稳定的气流和温度在这片冻原上孕育出勃勃生机,冰蚕在泉水边食桑作茧,在山脚的石缝里吐丝成蔟,这里便成了它们的乐土。而大部分时候,云层会在天上凝结成了冰盖子,把大地上的一切冰封起来。但此间万物们可不惧雪藏,尤其是那些冰蚕,造物之手馈赠了它们超级保暖的丝茧,它们蛰伏其中度过漫漫长夜。待到拨云见日春暖花开,它们会化开坚冰破茧成蝶。这时,我们人类也会降临这片大地。
甲壳虫公司的巨型农业舰队就停靠在冰川之间的谷地里,为了躲开他们,我们的小破船只能偷偷停泊在雪线之上,在雪山峻岭的深处找一些偏僻贫瘠的冰蚕栖息地闷声发财。在冰盖合拢前,我们最多有三个月的时间采茧。
一只只冰蚕茧足有水缸那么大,它们被老乡们偷偷运送上山来,在货船里进行抽丝剥茧等土法加工工序。干这些勾当时,我不仅要躲开甲壳虫公司,还得躲着天演,否则他会不遗余力地痛斥我们的“罪行”。
“就不能等它们化蛾出茧后再下锅吗?”他总是痛心疾首地干扰我们的煮茧作业。
硕大的蚕茧在高压锅里沸腾,等到了火候,我们会把解舒妥当的蚕茧转入碱池里漂开,然后放进自动水缫机里缫丝。这煮活茧的工艺是几十万年的传统了,我们告诉他,茧破丝断,那就不值钱了。
秀才哪里拗得过兵,他只好摇起了金刚铃,念起《地藏经》,虔诚地为那些被我们“残忍杀害”的生灵们超度。从此不分昼夜,我们的耳边都是他大慈大悲的咒文。
船员们疑心他在诅咒我们,每次煮茧时都会让我把这丧门星带出去透透外面稀薄的空气。天演这老家伙倒挺高兴,许是对我们的恶行眼不见为净,下地后他就没老实过,成天撒丫子往外面蹿,不是嚷嚷着要去冰蚕栖息地考察,就是一个人跑到戈壁流沙里云游。我可得把他给看严实了,这人毕竟是我带来的,出了事我可不好向佛祖们交代,而且他要是横冲直撞被甲壳虫的人发现,岂不是坏了老乡们的大事?
眼看这白玉般的蚕丝快要堆满货舱,他出舱的频率也是与日俱增。一般情况下,我这样的技术人才是不需要下山选茧的,可架不住这老和尚成天叨叨。这不,我又被他从温暖的飞船里给烦了出来。
今天天不作美,冷风呼呼地扇着冰山的耳光,冰冻的气流夹杂着雪雾往上蒸腾,进一步壮大着彗尾。这样的能见度,我还得陪着他御风出门,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。他倒是蹦跶得挺欢实,还专挑偏僻的路线挑战自我。看着那些高大的冰锥,他总是一脸的敬畏,并感叹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力可以企及。我心想,你是没见过我那本日记,跟那片藻海相比,这就算是个小冰窖。
天气影响了通讯,步话机里滋啦滋啦好像在提醒我们警惕飞鼠的出没。我立刻警觉起来,催促天演赶紧返程。他却流连不已,一路上磨磨唧唧,果然就出了事。
雪面滑坡阻断了回程的路,好在我俩都没有受伤。惊魂随雪雾落定,我们打开了助推器,试探着想跃过滑坡面,突然发现纷飞的雪片中隐约有一只巨物在蠕动。我俩吓得不敢动弹,等它掘出雪毯,才发现虚惊一场,原来那只是一只肉乎乎的冰蚕,此刻正四仰八叉地甩着身上的冰渣子。
那圆滚滚的身体一看就是一只五龄熟蚕,应该很快就要结茧了,不知道为什么它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上来。它见了我们也不怕,反倒兴致勃勃地蠕动了过来。冰蚕的视力很差,想必是不足以满足它的好奇心,于是它通过腹足和尾足支棱起上半身,竟直接贴到我们的面罩上仔细观察了起来。
天演正童心未泯地逗弄着它,厚厚的积雪里一阵沙沙作响,接着竟扑腾出一对黑翼。
“不好,是飞鼠!”我赶紧把反应迟钝的天演推到附近的冰窟窿里躲了起来。
巨型飞鼠是这里唯一的哺乳动物,据推测是由黑翼鼯鼠演化而来。它们形似蝙蝠,体型巨大,生性凶猛,常在峡谷的乱流里借力滑翔,以冰蚕蛹为食,是冰蚕养殖业的头号大敌。为了除掉这些祸害,甲壳虫公司可没少投入人力物力,可奈何这些畜生行动敏捷,凭借腋下一对翼膜跟人类打起了游击,神出鬼没周旋不休。可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飞到雪线以上的,今天真是有些蹊跷。
飞鼠从掩埋中挣扎出来,爪子里捉着一只蚕蛾,后者已被开肠破肚。飞鼠无情地舔舐着手中猎物的内脏,步步紧逼过来。那只冰蚕却似乎吓傻了,杵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“自然界的生杀予夺,算不算你口中的轮回?”我躲在暗处,悄声问着身边的出家人,一回头这家伙却不见了。
再一看,他已经横身挡在了飞鼠身前,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跟它对峙了起来。你这傻逼是找不到流氓可以逞英雄了吗?
飞鼠顿时被激怒了,龇牙咧嘴地向他逼近,无奈我也只好掏出气动猎枪杀出去帮忙。
不料这天演禅师竟非常男人地用手势阻止了我,然后带着一襟雄风迎向那飞鼠,那一瞬间他的身上仿佛出现了佛光。那灵活的身法,飘忽的走位,一看就是修了几十年的童子功!
“诸法无我,诸行无常,涅槃寂静……”他神情肃穆,双手结莲花手印,嘴里念念有词。在这无上法印的加持下,他气宇轩昂立于飞鼠两翼之下,然后……竟然闭上眼睛对它念起了大悲咒!
你是打算感化它吗,大师?你有枪啊!
可奇迹发生了,那飞鼠竟真的停下了攻击,似乎没见过眼前这种套路不敢冒进,又似乎不确定一口下去这和尚的神经病会不会传染。犹豫之间,它的视线转而落在了我这边。
我顿时不淡定了,我看上去就那么正常吗?我哆嗦着开腿要跑,它一看这货好欺负,当即扑杀过来。我边跑边骂娘:“天演你念的这是什么经啊?转移仇恨菠萝蜜吗?”
那迅雷般的进攻我根本退避不及,飞鼠一个俯冲就直接把我拎了起来。这下完了,我可不想从食物链的顶端沦落到与那只蛾子的下水为伍。我得赶紧现学现卖,效法天演念叨点什么!
“三点一四……一五九二六……”我胡乱编造着咒语,知识储备很快就不够用了,真后悔没多背几位。
飞鼠那瘦骨如柴的爪子却越勒越紧,直接带着我坐起了云霄飞车。气动枪早不知甩哪儿去了,宇航服还被它划开一道口子,呲呲往外漏气。我赶紧撕下胶带堵漏,可晕头转向中根本拿不稳。
生死攸关之际,地上那和尚却毫无作为,只在嘴里碎碎念着:“为惊觉,劝请诸尊,令彼等欢喜,请于修法中……”
我破口大骂:“等我死了再做法事好不好?这种时候子弹可比菩萨好使!”
这神棍也慌了神,哆哆嗦嗦掏出枪来,却根本不敢开火。我在天上不停叫骂,帮助他完成复杂的思想斗争。他可算是把心一横,高高举起了武器,然后……竟把头扭了过去!
人命关天,这货却选择相信缘分?拜托你靠点谱好吗!
可这佛系的一枪终成正果,随着一声气爆,时间仿佛凝固,纷飞的冰雪也似乎停止了下落。当真是菩萨开过光了,飞鼠的脑袋竟被精准地开了瓢,南无阿弥陀佛!
可危机还没有解除,飞鼠的尸体带着我向山下飘落,在山风的乱流中,径直撞向对面的悬崖。
我当即疼晕了过去。
醒来时应该没过多久,我恰好兜在了飞鼠的育儿袋里逃过一劫。而飞鼠的尸体正挂在崖壁的冰锥上不停抽搐,我随着它在山风中飘摇,脚下是万丈迷雾。
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,我挣扎着想爬出去,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从大腿传来。
我的股骨骨折了,锋利的骨折断端从宇航服里穿刺而出,氧气飞快地倾泄,带着粉红色的血沫子往外喷。我大惊失色,拼命呼叫着天演。
天演那头气喘吁吁,说你没事太好了!我说你来看看我究竟有事没事!他说你飘得太远了,我飞过不来。我说我要死了,这都是拜你所赐,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!他说他正往回赶,准备回船里搬救兵。我说你直接呼叫啊。他说呼过了,信号太差没有回应,估计是遇上了太阳风暴。我查看通讯信号,货船果然处于失联状态,顿时心灰意冷。急救包早不知去向,保命的道具一个不剩,身边就只有一台没用的阅读器,等天演一个来回,我早就冻成冰疙瘩了。
我得想办法自救,可是哪怕挪动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,就算这里的重力再小,我也没法够到那根救命的冰锥……等会儿,冰锥上面是有什么东西在爬?我定睛一瞧,那不正是刚才那只冰蚕吗?看在我救了你的份儿上,你可别再往这边爬了!这冰锥要是断了,咱俩都得完蛋!
这愣头青不听劝,顺着飞鼠的尸体,跌跌撞撞就爬进了育儿袋里,应该是来取暖的。它摇头晃脑地对着我干瞪眼,口器里还一嚼一嚼的,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。
算了随便你吧,反正我横竖都是要死的了,也不知道失血、失温和窒息哪个先来。一想到我好好一条人命就救了这么个玩意儿,我就捶胸顿足悔恨不已。我就不该来走私,不该带天演来,更不该跟他出门,不,我就不该去岛屿城市读书……
我想起了阿婆,想起儿时她教我唱的《月亮船》,她说人死了魂儿都会飞到月亮里,她死了也会那里等着我。可是阿婆啊,你真的见过月亮吗?这个世界上哪来的月亮啊,我死了又要到哪里去找你!
世界静得可怕,只听到微弱的心跳声,不是我的,它来自飞鼠的腹中。原来它怀崽了,怪不得攻击性这么强。也许天演说得对,云泥无别,万物生灵哪有什么益害之分,都是浩翰宇宙中蝇营狗苟般的存在。人类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,去评价世间万物的善恶,如此自大的我们,又有什么资格以灵长自诩,领导众生?
我又想起了牧藻人,他们生在天上,我活在底层,但我们同病相怜,同样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命运。
对了,我还有阅读器,感官接入多少可以缓解我死前的痛苦吧。
通过埋在头戴里的磁极,我最后一次接入了那本日记,阅读器提醒我,该操作涉嫌违规。
我顿觉好笑。我都要死了,还在乎这个?
“我将灭度世间一切众生,实无众生得灭度者。”
我躺在一群和尚中间,耳边是熟悉的诵经声。
当真给我做起法事来了?这日记的算法也太智能了吧!不过能死在这天堂里,也算是一种安慰了。我的腿已经不疼了,带给我一种“我死不了了”的幻觉。
我跟沙弥们打招呼,众僧念得一心不乱,都不理我,看样子并不是作者。那作者是谁?为什么没有现身?
难道这不是日记,而是真正的天堂?难道我已经死了,天演正在凡间为我超度,要灭我一世恶业,往生佛国?
我让“魂魄”飞升到天上,沿着藻毯俯瞰,这才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。
藻云还是原来的藻云,只是这里绝对不再是什么天堂了。动植物的尸体四处漂浮着,焦土上硝烟弥漫,遍布着巨大的弹孔,藻云飞散,化作细雨云烟,已经无法愈合伤口。这片乐土已经面目全非,不再生机盎然。
破碎的藻毯之下却是另一番景象。藻云的碎屑如雾如尘,在浮光盛景中翩然起舞,斑斓的阳光已经重新沐浴大地,那里绿意葱葱。
牧藻人成功了!萦绕在人类头顶上几万年的阴霾就此消散,大地重获新生。可这么短的时间内,他们是如何做到的?
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赶紧回退查看,仅仅一小段的距离就返回到上次的进度,我又见到上次那个牧藻人。
“在适应这条路上,绝大多数人类都是温室里的的的……”
他还是卡在了这句话里,然后就会黑屏。尝试了好几次都修复不了,我便把时间定格在黑屏前的一秒,然后向周围发起探索。终于发现视野的尽头有一道刺眼的闪光,一团团火云正在快速膨胀……
我倒吸一口凉气,眼泪喷涌而出。怪不得后面的日记里没有了作者,原来这里不是卡顿,而是……
是的,从没有哪个物种能像人类这样大规模地屠杀其他物种,甚至自己的同类。我们总是以“兽性”来形容野生动物的凶猛,可恰恰是我们人类才能干出禽兽不如的事情。智力赋予了人类生杀予夺的权利,我们因此张扬跋扈。
这一刻,我已经忘记自己也是个将死之人,只顾向着地面的方向,歇斯底里地叫骂:
——这上面还有人啊,王八蛋们!
怪不得这本书不让看。我拼命地把进度拉满,想知道还有没有牧藻人幸存者。
在生命的尽头,我竟然关心着古人的命运,天演若是能看到我的阅读记录,也一定会感到欣慰。
可日记卡在了61%,后面的内容还没来得及缓冲。我不由苦笑,连死前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吗?
我停留在牧藻人生命的最后一刻,和他们一起等待着共同的末日。我没有什么可以祭奠他们,便拾起一只海绵羊放在了他的手心。万物并作,我静以观复,半空中的一个小点引起了我的注意,我认出那是一只蜜蜂。
我敏锐地意识到,访花昆虫的出现意味着什么——原来这里已经开花了啊!
我放声大哭起来,不知是为了自己,还是为了这片乐土。
恸哭耗尽了我的力气,我的精神慢慢恍惚,渐渐分不清这是日记,还是我休克前的幻觉。
身心俱寂之时,我竟然看到了一只海豚,它从藻海里高高跃出,面带微笑……
这一定是幻觉,因为这里,没有自私而贪婪的异养生物。


注1:太阳耍胡子:哩语,指光的丁达尔现象。




—未完待续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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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:东方木
校对:Noah、小昭
排版&文案:姜明星、夏尔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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